直視受禁的世界
你聽過平行世界嗎?你是否曾有過這樣的經驗,在日常生活中與我們相遇的人們,看似和我們沒什麼不同,但若與他們多交談一些,或更深入認識他們,便赫然發現,眼前這個人與你像是來自不同世界的人。
我們與他們,誕生在同一個國家,但生長的資源卻天壤之別;在同一套教育制度中學習長大,但想法上卻截然不同。我們與他們,受同一位老師教導,但卻考上不一樣的學校;從同一所學校畢業,收入卻有人高,有人低;或者領著一樣的薪水,但有人買得起房子,有人買不起。我們與他們明明一樣努力,但有人成功,而有人失敗;明明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同,但生命際遇,卻如此迥異。
那些明明與我們沒有什麼不同的人,卻像是與我們活在不同的世界。我們與他們看似一樣,但過的生活卻完全不一樣,生命經驗也全然不同,想法更是大相逕庭。我將這樣的現象稱之為平行世界,將那些跟我們很像又很不像的人,稱之為活在平行世界的人。而那些人,可能就是我們的朋友、我們的同事、我們的同學、我們的家人。
表妹與我,就好像是活在平行世界的兩個人,儘管我們有血緣關係,儘管我們曾經一起吃飯、一起長大⋯⋯。
怎麼會這樣?
我的表妹,曾經是一名建教生。多年來,我關注建教合作,究其原因,實來自對於表妹的一份不捨之感。
我非出身於好過人家,父母在我國中時候分開,從此,我和妹妹便與媽媽三人,彼此相依為命著。媽媽一個人扶養我與妹妹,生活要錢、房租要錢、念書要錢,什麼都要錢,但家裡只有一個經濟來源,如此維持一個家庭的生活運作,想必不容易。
印象中,媽媽終日掙錢。她拚命賺著錢,而我們所能負責的,就是乖乖讀書。
在媽媽的家族裡頭,我是幾個孩子當中書讀得最好的一個,也因此表弟、表妹在大考前後,總會與我討論往後的選擇。
記得表妹即將從國中畢業之際,就曾與我討論未來的計畫。她說自己不愛念書,所以打算去讀高職,再以半工半讀的方式,打打零工賺一點點錢,為同是不那麼好過的家裡,分擔一些些家計。
表妹選擇科系時,家裡的大人鼓勵她從日常生活必需的專業著手,但唯獨美容美髮科被排除在外,舅媽說,「幫人家洗頭,是很辛苦的事」。
舅媽的想法,讓我感到有些遺憾,因為本來我想建議表妹選讀的科系,就是美容美髮。至於為什麼我會如此建議?除了看在她擁有亮眼的外型,也善於整理妝點自己的特質外,這樣的建議亦是因著表妹的那一個心願——在念書之餘,還能夠打工分擔家計。
這個心願讓我想起,我的髮型設計師曾與我分享她身為美髮建教生的那段經歷。
設計師海倫,出身單親家庭,高職就讀建教合作,而建教合作使她擁有實習機會,並習得了一技之長。此外,她還能靠自己的雙手賺一點錢,自食其力完成學業。
海倫畢業後,經過一段時間的耕耘與努力,成為一名亮眼、出眾的髮型設計師。幾年之後,她與多位設計師合作,在山畔打造了一家玻璃髮廊。這家髮廊的建築造型既流行又前衛,像是用以展示他們人生勝利的大型藝術作品。
面看著海倫,我以為讀美髮建教合作對表妹來說,會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惜舅媽不忍讓女兒去替人家洗頭,於是最後,表妹並沒有報名美髮建教合作。
但沒想到,這一個拍板定案的決定會在暑假出現變化。
國中畢業的那個暑假,表妹仍心繫著分擔家計,於是開始尋找工讀機會。但十五歲小小年紀的她,始終被拒於門外,唯獨一家髮廊,答應了表妹的工讀。
這間髮廊裡,同時也有一些與表妹年齡相仿的女孩,而她們,都是建教生。暑假兩個月的工讀時光,表妹與她們朝夕相處,而她們身為美髮建教生的經驗與分享,動搖了表妹原本的計畫。
暑假結束以後,她一反當初舅媽的勸誡,決定成為美髮建教生。這個改變,是因為她發現這一種教育——建教合作,可以讓她文憑、技術、經濟需求,三個願望一次滿足。
只是,事情的發展卻不如預期。
表妹成為建教生以後,好像轉瞬活成了大人。一個十五歲的學生,每天過著朝九晚九、上班超過十二個小時的生活。扣除上課與工作時間,她一個月僅僅休息六天,連除夕夜都在店裡加班,無法趕上家裡的團圓飯。她的辛苦並不亞於工作世界裡的大人,但一個月的薪水,卻只有七千元。
成為建教生以後,表妹彷彿失去了她的少女時代,伴隨著她高中生涯的,是妝容與高跟鞋,是洗髮精與各種藥劑,是老闆與客人。沒什麼念書,沒什麼同學,沒什麼寒暑假,也沒什麼社團活動。
一日休假,她來我家玩,回程我送她到車站等公車,途中,我們經過一家髮廊。我們一邊走著,我一邊問,如果時間重來,她還會不會選擇建教合作?
表妹回答這個問題的樣子,至今仍烙印在我腦海中,難以忘記。她低頭看向地面,搖了搖頭。此時,一股不捨與歉疚之感,湧上我心。
表妹說,她很嚮往我的學生時代、校園生活、同學之情。
我看著她,心裡生出了困惑,「怎麼會這樣?」表妹所經歷的建教合作,怎麼跟我想的那麼不同?她的世界怎麼在成為建教生以後,像是換了一個世界;變成建教生的她,怎麼好像被送往一個與我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平行世界去了。
聆聽另一個世界發生的故事
建教合作,曾是我們的一線希望,但最後卻讓我們失了希望。究竟是為什麼?這一個問號混雜著驚訝、困惑、質疑與失落⋯⋯。
這是我從事建教生研究的起點,表妹的遭遇讓我想試著揭開建教合作的身世之謎,想知道她的經歷是特例,還是建教合作的普遍情況?那些與表妹一樣投入建教合作的學生,他們都過得好嗎?建教合作是否讓他們擁有了他們嚮往的日子?是否讓他們獲得當初他們聽說成為建教生可以獲得的一切?
為了尋找願意受訪的建教生,2008年至2013年間,我一個人獨自走訪台北、宜蘭、新竹、台中、雲林、嘉義、高雄,乘著客運、高鐵,搭坐別人的便車,甚至去到只有火車會停留的小鎮,一一拜訪那些願意與我訴說自己生命故事的建教生,並且將他們與我分享的故事,一點一滴記錄下來。
我希望藉由這些紀錄,將發生在建教生身上的故事讓更多人知道,使我們得以透過建教生眼下的世界以及他們的敘述,去思考建教合作所承載的意義,讓這一個受企業與學校所管束的受禁世界,有被直視的機會。
解開建教合作的身世之謎
關於什麼是建教合作?至今大概仍舊難以定論。它在臺灣歷史上,曾以「三贏」著稱。選讀建教合作的學生,除了在學校受教育,還擁有實習機會。學校因著與企業合作,得以辦理更具實用價值的教育,同時讓企業獲得所需人力。而建教合作,也讓經濟、學習弱勢的學生,透過實習獲得經濟支持,並習得一技之長。此外,還可以拿到一張社會認為人人都應該有的,畢業證書。
建教合作是一個充滿希望的教育制度,但同時,它卻也以「剝削」聞名。關於建教合作的壞消息始終不斷,諸如建教生淪為廉價勞動力,被迫超時工作,各種勞動條件不符規定,建教生甚至被人說成是「賤價生」。
一個建教合作,兩個世界。究竟,哪一種建教合作才是建教生的普遍遭遇?
每一年,建教合作這一個教育制度影響著上萬名孩子的世界,也影響著上萬個家庭的生活,但我們對於這一個存在世界,卻了解的太少。這一群孩子同時受到教育與勞動的保護管束,但事實上,卻活在教育與勞動體制的化外之境。
有人說,建教合作是三贏的教育制度,也有人說,建教生變成了賤價生。這些說話的人,經常在「理論上」與「概念上」有許多辯論,但卻很少有人告訴我們,「事實上」孩子生活的那個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即便身處其中的老師與老闆,都不免受限於自己的生命經驗,被框限的「視界」所限制。
這本書的主軸雖為建教合作,但故事卻是由家庭問題、經濟困境、教育不平等與勞動處境所交織而成。聽建教生說,讓我們得以接近並理解中下階級的孩子,如何在現實中奮力尋找出路,從石縫中鑽出新芽,又如何在現實的壓迫下,披荊斬棘地殺出一條「生路」。
如果想對這些孩子的遭遇與想法有更多理解,那麼,請與我一起翻開這本書,我將把我聽到的故事,一一說給你們聽。
內容連載
光榮的傷痕
初見面,她的髮上刷了一點彩虹的顏色。
這是榛果,說話緩慢而穩重。
我對榛果印象最深刻的,除了髮色還有她手上一塊面積不大不小的包紮。那各種刀傷,像是「美髮業」銘刻在她身上的痕跡。
改變一生的暑假
榛果的故事,可以從她的國中學測說起。總分七百分,只拿下一百多分的她,因為愛吃,選擇了高職正規班的餐飲科系。不過最後,她領的畢業證書,卻是來自美髮科——這一個原本並不在她志願範圍內的科系。
她告訴我,小時候與媽媽一起上美髮院有過一次可怕的記憶,久久無法消散。印象裡,有一位頭髮很長、很髒,大概是一個月沒有洗頭的客人,來到美髮院洗頭。由於頭髮很髒,於是幫他洗頭的助理花了很久一段時間,好不容易才讓他頭髮上的洗髮精起了泡。
助理竭力地在這位客人的髮上按抓出泡沫,但卻也擾動了髮廊裡的空氣。一股異味從那個客人的座位上飄散開來,也從榛果的鼻前經過。這股味道引發榛果的噁心反應,她對媽媽說,「我以後絕對不要幫人家洗頭。」
這句「絕對不要幫人家洗頭」,曾經是如此堅定,但沒想到榛果國中畢業那年暑假,卻因為跑到叔叔工作的地方玩耍,這個「絕對不要」從此翻轉,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
榛果的叔叔在南部一家髮廊工作,而當時堂姐也以建教生的身分在店裡工作。家裡只有五歲與十二歲兩個弟弟的榛果,暑假無聊,於是媽媽遂建議她去找叔叔和堂姐,榛果也就在那裡玩了一陣子。後來,榛果爸爸索性向店裡詢問能不能讓女兒在店裡觀摩,而店經理也同意了,於是整個暑假,榛果就都泡在髮廊裡。
暑假結束,原本應該前往餐飲正規班報到的榛果,卻對髮廊經理所描述的建教合作動了心。三個月在校念書,三個月在店家實習,榛果覺得這樣蠻好玩的,沒有很大興趣讀書的她,對建教合作產生了好感。
除了好玩,與一般念書的方式不太一樣以外,榛果選讀建教合作,也是因為捨不得離開店裡與自己年紀相仿的三個姐姐。榛果告訴我,他們家從中部搬到南部以後,她一個朋友都沒有。榛果沒有姐姐,兩個弟弟又聽不懂什麼,在店裡有姐姐的感覺很溫暖,整個暑假,無論和她們說什麼,姐姐都會安慰榛果,幫她做心理輔導,這加深了她想要留下來的意願。
最後,榛果一改計畫,從原來報名的學校那裡拿回繳出的資料,改到與叔叔的店有合作的學校就讀美髮建教合作。
不過,除了沒有很喜歡讀書、想和店裡的姐姐膩在一起以外,我認為榛果選讀建教合作,還有一個未明說的原因。
榛果家有五口,媽媽以前也是做美髮的,在生下榛果以後,才把店給收了。榛果媽媽的身體不好,後來都在家當家管,而家中的經濟重擔,便由爸爸一肩扛起。起初,家裡的經濟還算可以,爸爸一個月的收入大概有兩、三萬元,不過後來爸爸工作的公司倒閉了,榛果一家人的生活因此大受影響。
榛果說,家裡的生活開始變得難過,爸爸改做推拿工作,必須以一個月近兩萬元的薪水,養活一家人。家庭開支時而夠用,時則不夠,在入不敷出時,所幸有親戚願意先借錢支持他們。榛果成為建教生以後,也開始能夠為家裡有所貢獻,她告訴我,她總是將實習存到的錢全部送回家裡,交給媽媽。
按點計算的薪水
建教生前往店家實習期間,店家會給予建教生一筆生活津貼。這筆津貼的金額,是透過將每種工作折算成點數,再視店家所訂定的點數達成率所決定的。每洗一個頭可得一點到兩點、護髮可得二到四點不等、染髮和燙髮則可得二到六點不等。由於不同年級所會的技術各有不同,於是店家也會依據程度,為各年級訂定不同的點數目標。
像是一年級,做滿320點可得一萬六千元的薪水,二年級做滿370點可得一萬七千元的薪水,三年級須達420點方能得到一萬九千五百元的薪水。超過工作目標每點可多得20元,反之則倒扣20元。以上的薪水還要扣除七千元學費、餐費、勞健保等等,才會是建教生真正可以拿到的金額。
要達成點數目標,除了提供客人洗、護、染、燙服務,也可以透過販售店裡的美髮產品來完成。榛果說產品金額100元為1點,於是賣出1000元的產品就可以賺得10點。10點,足以抵一天洗十個客人的頭。
店長鼓勵建教生開口跟客人講產品,而榛果則選擇向客人介紹她親身使用過的產品。至於榛果從何處取得這些產品來試用?除了跟設計師借用,她也會自掏腰包買來試用。
在髮廊實習可以賺一點錢,但也得花一些錢,產品試用之外,學美髮的耗材與工具,也得由自己花錢準備,諸如剪刀、假人頭皮或夾子等。榛果一一向我介紹,夾子一支50元;梳子一支自150元到300元都有;頭皮還一直漲價,當時的價格一頂要680元,髮質比較好的冠軍頭要750元、760元,未來可能會再漲到780元。吹風機一支480元到500元不等,練習用的剪刀一把1000元到2000元左右,剪真人頭的剪刀一把則可能要價三萬元。
微薄的薪水,要扣學費、餐費、勞健保,要買產品回來試用,還要買耗材以及工具,我想他們實際上的生活,想必很辛苦,但或許,他們也無從選擇,榛果說:「許多同學都是因為家裡經濟狀況不好,才會去讀建教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