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人的傳說故事、語文教育及文化交流
外國大學的韓語、韓國文化教育
我在偶然的機會下來到台灣授課,由於中文實力不足加上當時對學生韓語實力的資訊不足,因此第一學期是採用英語授課,不過我的英語實力不算太好,每次上課總是戰戰兢兢。我感到憂慮不安,大學時代的恩師聽到我的煩惱後,這樣激勵我,「如果能用中學程度的英文來傳遞真理的話,這本身就是學問的勝利。」不過,對我的恩師非常抱歉的是,下個學期開始我就沒有這樣的擔心了,因為學生問我能否以韓語授課,然後,我毫不猶豫地決定以韓語授課。雖然我懷疑學生能否駕馭大學程度的韓語,不過既然是學生要求,如果老師拒絕的話,感覺就像是沒有老師的資格一般。
在國外以韓語來授課,對我來說是個非常驚奇的經驗。相信讀者們也應該知道,在國外的大學以非英文圈的語言來授課的情況並不常見,當然,以法語、德語或日語來授課的情況並不少;在韓國的外國語文學系的課程中,也有部分是請母語人士擔任教師授課。不過大家要記得的事實是,這些全都是之前的帝國語言。姑且不論對帝國時代的評價,因為帝國的語言確保了一定的國際性與普遍性,因此在大學(UNIVERS-ity)中使用該語言授課是可以理解的,那如果是韓語呢?韓語(或稱朝鮮語),就全世界的觀點來看,依然不過是少數語言罷了,再加上這些過去的帝國語言經歷了長久的歲月,已經有一套具一定程度的教學法,然而韓語與之不同的是,韓語在教學中佔有小小的地位是近20年來的事情,因此不僅是教學法呈現極大分歧。也因此,韓語學習者的程度也一樣,同樣是學了一年,有些學生只能理解初級韓語,但有些學生可以輕鬆使用讓人驚嘆的高級韓語。在這樣的學生前面,使用大學程度的韓語來講課,一方面是一種挑戰,另一方面也是驚訝的連續。
這樣講的話,不知道各位讀者是否覺得結局會像「童話」一樣,不過現實卻不是那麼容易,不論學生的熱情多麼高漲,果然恆亙在面前的障礙,是無法被輕易超越的。不,或許該說,語言的障礙可以使用韓語字典、身體語言、表情與氣氛來克服,如果實在不行,還可以使用像是Google translator之類的翻譯機。但問題是隱藏在語言中的「某種東西」,這「某種東西」無論使用任何附加說明都無法解釋,如果硬要給這「某種東西」一個稱呼的話,大概我們會稱之為「文化」。在此指的「文化」不是這個時代流行的既表面又缺乏深度的「Pop Culture」類的文化,而是歷經長時間累積而來,像地層一般的文化。
文化教育在語言教育中的重要性
或許大家會反問說,如果外文好的話,應該不論什麼都能傳達吧!當然,對於這樣的質疑,我並非全然抱持否定的看法。不單以一個國家或一個地方來論,而以整個人類史整體來看,或是以人類此一物種均具有相同感知系統的生物學觀點來看,大家可能會認同此一反問。但其實還有其他的觀點,根據早川一會(Samuel I. Hayakawa)表示,即使完全不知道某個事物或概念,只要持續地接觸有那個話語的例句,就能知道那個話語的意思(Language in thought and action, 1939)。實際上,這樣的觀點在語言教育中相當受重視。不過,透過這樣的方式來「得知」的話語意思,終究只是與原來的語言類似,而絕不一致。舉例來說,韓國人喜歡吃的水果「水梨(배)」的德文是「Birne」,我承認它們的味道相近,但是外型卻有很大的差異。而且,韓語「水梨(배)」這一詞彙所給予韓國人的感受或情緒(affect)與使用的脈絡(例如爽口的滋味),均難以透過德文的例句推測。沒錯,一個語言與另一個語言間,符號學上的1:1關係也許會成立,但是語言所給予我們的感受與意義鏈(meaning chain)雖相似卻不同。而這樣的感受與意義鏈,若不知道文化,連模仿都很困難。就單字的層面來說,已經有這樣的差異了,更何況是句子的層面呢?段落?文章整體?或是非常短的文章構成的詩或是難題(aporia)呢?
舉例來說,韓國的慣用語有「鬼怪棒子(도깨비 방망이)一詞。此慣用語乃由傳說故事而來,通常比起傳說故事中原本的意思,現代人使用多是取其「不論什麼都能做出來,不論遇到什麼問題都能輕鬆解決的手段或對策」之意。這句話的英文表達有好幾個,在此列舉幾個,分別是「magic club」、「magic wand」還有「goblin's bat」等。我們在調查某個單字會使該語言圈的人產生什麼樣的視覺印象時,經常使用圖像檢索,不過不論是檢索「magic club」或「magic wand」都完全不會出現鬼怪的棒子。檢索的結果出現的圖片是《哈利波特》,或是《魔戒》等作品中出現的魔法師(Wizard或Sorcerer)的道具。檢索「goblin’s bat」也是一樣,韓國的鬼怪與歐美圈的哥布林完全不同,如果說鬼怪的棒子是具有超自然能力的道具,那麼goblin’s bat只是近似平凡的鈍器而已。所以,就算了解韓國文化,但在翻譯或推敲時,仍難以表達這些概念,那麼如果是全然不懂韓國文化的人,又如何能想像呢?
另一方面也有這樣的觀點,認為東亞圈各國的文化因為具有共通點,因此得以透過這些共通點相互交流。也就是在所謂「漢字文化圈」理論中,西方人屬於希臘、羅馬文化或基督教文化,他們透過羅馬文字來建構共同的情感;反之,東亞人則是以儒、佛、道三教及漢字扮演此功能。根據此一觀點,因為東亞人的體內已經有共同的情感,因此只要稍加訓練,相互理解並不難。但是真的是這樣嗎?就結論來說,一個漢字文化圈的概念,是否真的能夠確切包含語言、地域、歷史及文化上的特色仍是疑問。就算東亞的宗教均稱為儒、佛、道,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這些宗教,經過在地化的過程,都有了不小的差異。另外,東亞圈內的漢字使用,各地的發展情況也有點不同,雖然最近在韓國的趨勢是不書寫漢字,但是使用漢字音的漢字語卻相當常見,就像是這篇短短的文章中也用了無數的漢字語(本篇文章原文為韓語)。所以如果能讀懂漢字,或是習慣將韓語中的漢字語挑出來斟酌其語意,相信很多的問題都能被輕易解決。這對韓國人來說也是一樣,雖然讀漢字的方式多少有些差異,但並不妨礙從中推敲其意。不過,這只不過是在技術的層面上來替換語言而已,依然存在著「鬼怪的棒子」無法被精準翻譯出意思的問題。如果從漢字文化圈論的觀點來看,這是相當令人困惑的事情。東亞洲的人透過漢字來做為相互交流的媒介,透過漢字來發展共同的想法,但是因為文化要素的緣故,朝向彼此的腳步卻裹足不前。
潮流中的文化與傳說故事
說不定這樣的問題,是因為只想將文化當作靜止的(static)狀態來理解。文化生於各種各樣的文化「之間」,隨著時間流逝,文化的變異樣相也更為多樣。然而若無視整個文化生產過程,僅以一定的時機或特定的事件來議論文化的話,也許會比較容易理解一個時代或瞬間的文化,但與我們今日所享有的活潑生動的文化之間的差距必然會加深。因為剝離過去,等於切斷古今的連結樞紐。雖然這連結樞紐可以靠想像而成,但這只是想像,而不是事實。舉例來說,漢字文化圈論雖然也討論文化的共同起源,但都是以在靜態的意義中的「起源(Her-kunft)」為前提而已,因此這樣的理論不過只能考察現今某些文化差異,或以既不科學也不明確的邏輯將幾個文化現象綑綁在一起而已,難以探求明確的因果關係。再加上中華主義或是大東亞共榮圈論都曾經被國家主義的意識形態所攏絡,說的誇張一點,無法理解潮流與變化來談論文化,簡直就是荒謬透頂。那究竟我們該如何理解韓國文化,並使他人理解韓國文化呢?
大家可能多少會有些訝異,在這樣的情況下,傳說故事是理解韓國文化很棒的素材,尤其有助於理解韓國文化的整體脈絡與變化。怎麼說呢?因為我們所接觸到的傳說故事本身就是變化的產物,同時也是變化的過程。傳說故事一開始並非以文字記載,而是口耳相傳,而在口傳的過程中,會歷經很多變化,也因此就算是同一個傳說故事,也能從中看見時代與地域差異。這一點特色直至今日依然不變,傳說故事的口傳性質(即流動性)依然存在。一篇傳說故事,可能隨著編輯者、作者的不同而呈現很大的差異。事實上,今日我們對於傳說故事的研究,並不著重在哪一個版本才是定本(最早的版本)上,因為是什麼原因使得一篇傳說故事改變才是更重要的。變化與流動性是傳說故事的基本性質,基於此點,在理解韓國文化上發揮了更大的作用,因為傳說故事不是與現實隔絕的故事,而是與外部世界不斷產生連接的故事。透過傳說故事,我們能了解那個時代的人們覺得最重要的價值觀,掌握他們理解世界的方式。在傳說故事的許多版本間,可以推估不同時間與地區的價值觀與世界觀。雖然也有相當重視起源的人,基於傳說故事乃是過去創造的,因此主張傳說故事只是「過去的內容」,但事實上卻並非如此。基於傳說故事不斷地被傳誦,且在「口傳」過程中不斷變化的這一點,與不管是100年前或是今日連一個字都不會變的古典文學相比,傳說故事可以說是具生動感且活生生的素材。
傳說故事,還有我們
基於此,我與抱持相同想法的編著者合力完成此書。所謂的語言教育,並不只是意味著文法與單字教育,也包括該語言流通地區的文化教育。而這一部分正能為下列問題提供解答。為何迂迴且含蓄的表達反而具有更強的力量呢?為什麼某些表達就文法(或意義)上來看都是對的,但是卻不能使用呢?慣用語在何時被承認?而這樣的慣用語又是基於什麼樣的文化基盤產生的?因為語言教育課程時間有限,因此要教導這類的內容存在難度。也因此,我和其他編著者才企畫了本書,作為語言教育的補充教材,以期能成為理解韓國文化的鑰匙。當然,在沒有任何參考資料的情況下,要理解本書收錄的傳說故事,需要一定程度的韓語能力,因此一併提供中文翻譯。讀者可以透過本書,理解韓文該如何翻譯成中文,或是與之俱有相同語義(Semantic Value)的中文表達為何。不僅如此,本書還特別加入插畫,來增進讀者對傳說的視覺理解。雖然透過文字來理解內容也不錯,但是給予圖像的話,還能強化想像力。當然,如果讀者的目的是理解韓國文化的話,可以閱讀中文內容並欣賞插畫也無妨。書就像卡夫卡所說過的城堡(《Das Schloss》)一般,因為有無數的門,所以讀者要從哪個門出去是他們的自由。
以傳說故事來理解韓國文化還有另一個優點,傳說故事是韓國人在成長過程中,不須特別去接觸也免不了一定會接觸到,因此對韓國人的世界認識有極大影響。尤其是本書中收錄的傳說故事都被收錄在韓國的國小教材中,而國小教育是義務教育,因此只要是在韓國受教育的人幾乎沒有不知道這些故事。還有,傳說故事不論是表達、敘事結構與價值觀等都經過長時間的蓄積而成,往往成為今日韓國人在溝通中的一種標準(standard)。因此,理解傳說故事,就像是一把理解韓國人的基本品行(甚至包含偽善與缺德)的鑰匙。更進一步,在韓國的傳說故事中發現世界的相似性,繼而以之作為尋找自己和自我化的交叉點。怎麼說呢,因為「韓國的傳說故事」並不能說「只有韓國存在」的傳說故事,相似的故事從韓國一直到亞洲,甚至西方都有,也有一些故事是從韓半島外部「傳來」而成為「傳說故事」(例如像是來自於伊索寓言)。所謂的傳說故事,就像是一條有許多分支的水流,大家手中拿著的這本書就是其中一個支流。
這一點也反映在本書特別加入了插畫的設計上。書中的插畫全部都由台灣學生所創作,雖然也有尊重創作者個人的想法與風格的目的,但重點在於呈現當文化傳到其他地方所產生的變化,也就是如何變成其他的支流,因此讀者應該可以看到不同於在韓國出版的一般「韓國傳統印象」。也就是說,本書中的插畫,與韓國人自己認為的自我印象(Self-Image)會相當不同。雖然這是理所當然,因為這些插畫是台灣學生在讀了這些傳說故事之後,經由想像再畫出來的圖片,所以會不同於韓國人自己的認知,就韓國人的角度來看應該會覺得很另類。不過就我們以文化觀點來看,這也是新形成的韓國印象。因此,與傳說故事本來的性質相同,這些圖像也都是活生生的「韓國印象」。
當然,這對於把「韓國的傳統」與考證當作生命一般重視的人來說,應該是憤怒而慨嘆的事情,但是我期許透過本書,反覆咀嚼傳說故事的本質,越過文化的障礙,讓台灣人對韓國的理解能進一步達到有深度的層次。
最後,希望這本傳說故事集不只能深化大家對韓語與韓國文化的理解,也希望能超越國家間的法律與政治的區別,達到文化的和諧。
2021.05.於台北
李 正 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