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戰後史最大的謎團「下山事件」
二十一世紀曾是遙不可及的未來。
然而在不知不覺中,它已成為現實、成為我們生活的時代。
回過神來,平成這個年號早已滲透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被稱作「激變的昭和」的那個時代逐漸化為過去,一點一滴地消逝在人們的記憶中。
但絕不能讓過去就此風化。
昭和二十四(一九四九)年七月五日,戰後動亂尚未結束,日本仍在GHQ佔領下,「事件」發生了。那天清晨,首任國鐵 總裁下山定則一如往常地離開大田區上池上的住所,卻不知為何沒有直接前往丸之內的國鐵總部,反而命令司機大西政雄開往日本橋的三越本店。之後,公務車又繞行神田車站、千代田銀行(三菱銀行)總行,最後回到三越本店。上午約九點三十七分,總裁讓司機大西在車中等候,在三越南口下車步入店內,就此失去蹤影。
再次「發現」下山總裁,是隔天七月六日凌晨。地點在足立區五反野,國鐵常磐線北千住站與綾瀨站中間地帶。凌晨零時二十四分,從北千住站發車的末班下行電車駕駛員,在國鐵與東武線交匯的高架下鐵軌,目擊到人類遺體與散落的屍塊。經確認,此具輾斷遺體正是前一天失蹤的下山總裁──史稱「下山事件」。
當時國鐵為精簡成本,正在推動十萬人規模的大幅裁員,負責人下山總裁置身於此混亂中,身分相當敏感。事件前日的七月四日,總裁才公布了第一批三萬七○○人的裁員名單;他也親自與工會團體交涉,剛剛宣告「為了達成國鐵成本精簡化,將毅然實施(大批裁員)」。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下山總裁之死從一開始就引來諸多臆測。是苦於大幅裁員而自殺?或其實是他殺呢?若是他殺,那會是反對裁員的工會左派分子所為,抑或是日美反動勢力(GHQ/右派組織)的破壞行動?種種猜測不僅在媒體及輿論中發酵,最後更演變成警方內部一分為二的論戰(搜查一課主張自殺、搜查二課主張他殺)。
然而八月四日,事件發生後一個月,警視廳於搜查本部聯合會議上判定該起事件為「自殺」,卻不對外公布,在約莫半年後、昭和二十五(一九五○)年二月,才將下山事件報告書《下山國鐵總裁事件搜查報告》(以下稱《下山事件白皮書》)交由《改造》與《文藝春秋》兩家雜誌,以非官方的形式流出,事件也就此告一段落。其後,別說是闡明下山事件的背景與真凶了,就連自殺或他殺都無法確定,成為至今未解的懸案。
事件發生的昭和二十四(一九四九)年,可以說是二戰後日本面臨轉換期的一年。一月舉行的總選舉中,民主自由黨大獲全勝,取得二六四席、國會單獨過半,第三次吉田茂內閣成立;二月美國銀行家約瑟夫.道奇(Joseph Morrell Dodge)作為公使訪日,推動以「經濟安定九原則」為主軸的「道奇計劃」,連帶促成了要求國鐵大規模裁員十萬人的定員法(行政機關職員定員法)。
在此局勢下,盛夏七、八月間國鐵發生了一連串詭異事件。先是七月五日的下山事件,十天後又發生無人電車暴衝,釀成眾多死傷的「三鷹事件」;接著是八月十七日凌晨,福島縣內機關車脫軌,導致三名乘務員死亡的「松川事件」。
昭和二十四(一九四九)年的夏日,在這有如歷史斷層的慌亂時期,記者齋藤茂男 (一九二八─九九年)在其著作《追夢人啊》(築地書館)中寫道:
我無法得知下山事件確切的真相,但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事件發生的一九四九年夏日,是戰後歷史與日本人對民主主義的渴求被不斷扭曲、變形,充滿政治色彩的一個夏日。當時,是誰、又用了怎樣的方式,改變了歷史的洪流呢……
這一連串事件中,下山事件具有明顯的不同。首先,它不再是單純地妨礙列車運行,更有暗殺政府要人的可能;事件後,立刻有傳言宣稱GHQ參與犯案,政治意味濃厚。有人稱之為「昭和史上最大謎團」,也有人把它視為「日本的甘迺迪暗殺案」。下山事件就處在齋藤茂男所言「扭曲歷史的起點」之象徵位置。
如今,事件後又過了半個世紀,但日本新聞界從未遺忘「下山事件」這四個字。除了前述的齋藤,朝日新聞社的矢田喜美雄 、作家松本清張、前搜查一課刑警關口由三等,無數有名、無名的記者、知識分子,都紛紛挑戰此一謎團,向世間傳遞自身的主張與論述。近年,下山事件的報導中出現了些許變化,靜靜地、切實地,燃起了下山事件爭論再起的火苗。
「他」是誰?
事情的開端是在事件發生後剛好五十年的平成十一(一九九九)年夏天,《週刊朝日》於八月二十日‧二十七日合併號中,刊登了「下山事件(國鐵總裁離奇死亡)謀殺說全新事實」。長達六頁的報導中,獨立記者森達也根據「他」這號人物的証詞,暗示「他」的祖父及某組織的負責人「Y」就是事件真凶,並分五次於雜誌中連載該系列報導。
連載第一回第三頁寫道:
一九八六年,事件後三十七年。
在結束「他」的祖父第十七次忌日法會後,親戚們聚在一起漫談過往回憶,祖父的妹妹(姑婆)趁著酒意,向「他」開口說道:
「這麼說來,你的阿公和下山事件有所牽連哦。」
又在二頁後,描述了「他」為了確認姑婆說的話,而去造訪「Y」。
Y端坐在約十個榻榻米大的和室中央,挺直的身體可以看出他高大的身材,還有銳利的目光,一旁還放置著日本武士刀。面對對方犀利的眼神,「他」感到些許懼怕,但還是面對Y坐了下來。
「你是什麼人?」
「我是之前承蒙您照顧的友人之孫。」
「有什麼可以證明你說的話嗎?」
「他」拿出了駕照,以示證明。
這位「Y」究竟是誰?《週刊朝日》隨著連載報導逐漸揭露其真實身分。「Y」擔任負責人的組織名為「亞細亞產業」,總部設在下山總裁失蹤的三越本店附近,又稱「Y機關」。Y與「鹿地事件」(知名的左派作家鹿地亘綁架監禁事件)犯嫌、GHQ「佳能機關 」的佳能中佐(Jack Y. Canon)交情深厚,作為佳能的外包廠商,涉入了許多非法勾當……
不過,報導最後還是沒有拿出真憑實據,留下種種謎團,結束連載。
半個世紀以來,下山事件相關報導中,出現了各種被認作真凶的人物或組織。從事件發生時的工會左派主謀論、朝鮮人主謀論,之後又有GHQ主謀論、CIA(美國中央情報局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簡稱CIA)主謀論,人們討論了各種可能、犯案手法、真凶人物,然而最後又全都消失在時代的洪流中。不過《週刊朝日》的「Y為真凶」論述,與過去多數報導皆不相同,並非只是輿論潮流的產物。
三年後,「Y」這號人物再度登上媒體。二○○一年十二月,協助《週刊朝日》連載訪談的社內記者諸永裕司,出版了《埋葬之夏 追蹤下山事件》(朝日新聞社)一書。內容又根據「他」的證詞,一路追尋到美國,訪問佳能機關的前諜報員,就是為了調查這位亞細亞產業的「Y」,闡明事件真相。
接著二○○四年二月,在《週刊朝日》發表連載的森達也出版了單行本《下山事件》(新潮社),內容與前述的《埋葬之夏》大致雷同,並沒有提出什麼新的見解。不過,森達也於書中首次透露了「Y」的本名:矢板玄。
從《週刊朝日》、《埋葬之夏》到《下山事件》,這一系列的內容雖然不盡相同,卻有著顯著的共通點:皆以「他」姑婆的話為起始,以「他」的證詞為主軸,聲稱「Y」為真凶。確實,之後出版的兩本單行本,都做了大量補充採訪以豐富內容,但卻隱藏不住「引導結論符合假說」的意圖;換言之,若少了「他」的訪談與證言,這一連串報導根本「不會存在」。
然而,仔細閱讀「他」所提出的證詞,便會發現縱然內容都是發展論述的重要依據,卻參雜了許多不合理的記述。首先,不只是「他」的真實身分不明,連是否真有其人都無法證實;再者,證詞內容也有許多明顯虛構的部分。
為什麼我可以如此斬釘截鐵?當然有明確的理由──因為這一系列報導中的那個「他」,其實就是「我」本人。也就是說,不論是「他」的證言、「他」姑婆的說法,或是訪問Y的內容,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事實。
「我」是專職記者,但為什麼至今不曾報導下山事件呢?那是因為不只「我」,包括「我」的祖父、姑婆、母親等整個家族,其實都算是下山事件的當事者。
現在,「我」知道說出口的時機來臨了,也下定了決心。本書內容即是「我」所知範圍內,我們家族與下山事件的真實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