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一九九三年六月八日,臺北珍香樓餐廳
明明是晚餐時間,整間偌大的餐廳卻只有舞臺前的主桌附近亮著燈。
「那個代班的!主桌只要擺四人份的餐巾,別忘了。」
阿達細心地端著餐盤、茶杯,把主桌擺置妥當,還不忘領班囑咐,將酒紅色的絲質餐巾摺成立體的皇冠形狀,一一放在餐盤上。不過奇怪的是,這張至少可坐十人的大圓桌竟只擺了四份餐巾,其中三份放在靠近出口側,另一份則放在對面背對主舞臺的主位。
阿達另外拿出一份餐巾,摺成一朵鬱金香,放在旋轉圓盤正中央,他似乎很滿意自己的作品,看著這朵鬱金香露出了笑容。
領班在旁看著阿達的動作,不禁暗暗稱許,他剛剛才示範摺一次,阿達竟然就學會摺出這麼複雜的樣式。領班心想,這阿達雖已年過三十,但手腳還挺俐落,態度也誠懇,或許可以留著讓他轉正職。
阿達並不是珍香樓的正式員工,是因為資深員工阿明臨時身體不適請假,阿明向領班推薦失業的好友阿達來代班。
這間珍香樓的員工,大多都是曾經入獄服刑過,出獄後找不到工作的更生人。由於每個員工都有自己的故事,領班並不清楚阿達的過去,也不想多問,只聽說他是阿明的獄友,出獄後求職碰壁,淪為到處代班的臨時工。
雖說珍香樓員工大多具更生人背景,但餐廳並不擔心這些前科員工的管理。而珍香樓要求員工的舉止務必符合最高禮儀,之所以沒人膽敢抱怨,原因是這裡的老闆比所有人都更大尾,他是目前道上最炙手可熱的大哥,萬聯幫東堂堂主「龍哥」。
這一天,珍香樓並沒有對外營業,但員工照樣要上班,因為今天這裡有場重要的聚會。或許不能稱為聚會,正確名詞應該叫做「談判」。
晚間七點,廚房準備就緒,菜都已經備好,前場的服務員如領班及阿達等人也都準備妥當,等待談判的兩方人馬到齊。
二樓首先傳出談話聲,原本在樓上包廂休息的龍哥,在左右小弟的簇擁下步下樓梯來到大廳。龍哥作為地主先行入席,當仁不讓地坐在主位上,四名小弟站在他的身後隨侍,其餘人則散坐各桌。
龍哥從口袋掏出一包香菸,一支菸抽出後還沒放到嘴中,身後一名小弟就湊上前點起打火機。
阿達看著正在抽菸的龍哥,心中默默算了一下,大廳現場至少有三十名東堂弟兄,樓上可能還有更多人,而且從外衣鼓起的狀況,看得出來不少人腰間配槍。
龍哥是這幾年崛起速度最快的黑道大哥,十四歲就以「阿龍」之名跟著萬聯幫幫主王祥在外面搶地盤。他十六歲砍死敵對角頭老大,使得從西門町萬年大樓發跡的萬聯幫從此一路壯大,而他因為還未成年只關六年。二十二歲出獄後,成為萬聯幫核心要角,二十五歲因「一清專案」又被掃進苦窯蹲。不過,年輕的阿龍在獄中拉幫結派,認識更多黑道大哥,「級數」更是大躍進。
「阿龍」經歷了一清之後成為「龍哥」,管訓出來正逢萬聯幫開始「分堂而治」,將全臺北市的地盤分為「東、西、南、北」四個分堂,他立刻成為「東堂」堂主。
自從龍哥掌管東堂後,東堂已幾乎掃平當地原有的傳統角頭,掌握所有的賭場、八大行業、電玩店,並成立「東和開發」股份有限公司,將堂口企業化經營,從事工程圍標、綁標。
如今,東堂勢力隨著信義計畫區的發展,可預期將越發強大。同時龍哥還打算將黑手伸向過去不曾染指的內湖與南港,這讓當地傳統角頭憂心不已。
這一天,將在珍香樓與龍哥談判的,便是港湖地區角頭「溪仔尾」的老大「阿輝大」,他們將就科學園區用地開發案的標案進行討論。
阿輝大今年已經六十八歲,是北臺灣重量級傳統角頭老大,他的勢力除了港湖一帶外,還延伸至汐止、基隆。經營項目包括賭場、錢莊、「貓仔間」,因應時代改變,最近開始搞起工程開發,並涉足砂石業。
一名小弟從外面進入大廳,對著龍哥說:「人來了!」散坐在各桌的小弟們頓時起身,只有龍哥仍悠哉坐在椅子上。
三名男子走進昏暗的大廳,為首的阿輝大叼著菸斗逕自走向主桌,緊跟在後的是他的得力助手「昌仔」,一名長相斯文的男子則走在最後。
阿達無視阿輝大和昌仔,目光緊盯最後一名男子。
阿輝大走近主桌,對著龍哥親切地喊:「阿龍!」
龍哥終於站起身,迎接這名道上老前輩,「阿輝大,我們多久沒見了?你身體看來還不錯喔。」
阿輝大露出笑容回答:「一清出來,至少五年沒見了喔!我老了,哪像你今嘛話水會結凍,在外面𨑨迌的誰不認識你龍哥?」
「黑白講,你阿輝大才是縱貫線有名,到下港都聽到你名字。」
「別來這套!好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家昌仔,你應該有聽過。」
阿輝大轉身,指著自己身後理著像是監獄囚犯大平頭的壯碩男子給龍哥認識。
「原來他就是昌仔啊!聽說是你們『溪仔尾』最會打的?」
「還用說?我們昌仔是『成功隊』退伍的,『水鬼』你知嘸?殺人不眨眼耶!」阿輝大對自己的手下相當自豪,但看在龍哥眼裡,覺得對方似乎有些下馬威的味道,感到一絲不快。
龍哥走向昌仔,用凶狠的雙眼直視對方。昂頭嚼檳榔的昌仔,也以不屑的態度回瞪眼前這名重量級黑道大哥,流露一副「出來混,我怕誰?」的流氓樣。
龍哥突然大笑,對阿輝大說:「你們這個昌仔不錯喔!」顯然是對昌仔的膽識頗為欣賞,隨後又對最後那名斯文男子問道:「這位是?」
那男子不等阿輝大介紹,自己道出身分:「我是恩遠建設的李遠志,幸會。」
龍哥一聽對方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遠航集團」少東,心中馬上有底,知道他就是阿輝大的「金主」,也是阿輝大這次敢跳出來搶標案的關鍵人物。
李遠志今年二十八歲,是富甲一方的「內湖李家」成員,其父創立的遠航集團更是涉足金融、貨運、營造、石化等產業。李遠志本人目前的身分是遠航集團底下的恩遠建設負責人,同時還與演藝圈有著密切關係。
儘管阿輝大搬出李遠志這塊閃亮亮的大招牌,不過,針對這次金額高達數十億元的科學園區開發案,龍哥胸有成足。他早就打點好上下層層環節,包括從營建署、立法院,到市政府、市議會。對其他原本有意投標的公司,他也以威脅利誘的方式「搓圓仔」,和競爭對手們談妥,此次標案將由東堂旗下的東和開發取得。
龍哥心想,最近才開始搞營造建設的阿輝大,以為找了個大金主,加上自己在道上的地位,就可以臨時強行插一腳。老人家大概還不懂搞標案的眉角和潛規則,重大標案可不是這樣說想玩就隨便能進來玩的。
心裡雖然有些不滿,但龍哥仍然保持對前輩的風度。
「三位請坐吧!」龍哥招呼三人入座,隨後吩咐廚房上菜。阿達和領班將早已準備好的菜餚一次全上桌後,隨伺站在一旁。
「阿輝大,你先吃,我們才敢吃啊!」龍哥笑著對這位道上大哥大說。
「你做主人的不先開動,我哪敢動?」阿輝大也是帶著笑意。
「你袂記喔,以前在岩灣的時候,哪次不是你先吃,我們同桌其他的才敢動?」龍哥話起了兩人在一清管訓時的當年。
阿輝大嘆了口氣,「唉!講到這個,當時算我欠你卡多。」
「沒有啦!你想這麼多衝啥?」龍哥擺擺手道。
「大仔,是什麼事情?」一旁的昌仔一邊夾塊生魚片一邊問。
「就那時候,他們萬聯好幾個外省仔常常來找麻煩,都是阿龍出面解決,好幾次還跟自己人打起來。」
「怎麼攏沒聽你說過?」昌仔一臉不可置信。
「幹!漏氣的代誌跟你講衝啥?」阿輝大對手下白了一眼。
「阿輝大,別再講古了,多吃點啦!」龍哥對阿輝大勸菜,接著又對李遠志說:「李少爺,你山珍海味吃得多,我們這裡菜色普通,你多擔待。」
「當然,我的胃口一向很好,今天一定要多吃一點。」
龍哥當然聽得出李遠志話中有話,但他有恃無恐,笑著回說:「能吃當然多吃點,但小心別噎著了。」
李遠志聽了也不以為意,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龍哥見客人都已墊了肚子後,對身後小弟喚道:
「大熊……」
身後一名身材魁梧的小弟彷彿心有靈犀,不待龍哥進一步吩咐,立刻拿出一瓶威士忌,倒進兩個大公杯。
龍哥不再理會李遠志,他認定今天談判的對象是阿輝大,拿起其中一只大公杯,親自幫阿輝大倒酒,氣定神閒地說:「這罐麥卡倫三十二年不錯喝,阿輝大你要是喝得順口,等一下我叫人搬兩箱到你那邊。」
「唉呦,這麼客氣幹麼。」看龍哥還是挺尊重自己這個前輩,阿輝大也客氣起來,「我自己來就好嘛!」他做做樣子伸出手來,假意扶著龍哥倒酒的手。
「阿輝大,聽說你在南港的兩間三溫暖被拆了?」龍哥隨口問。
阿輝大召喚穿服務員制服的阿達上前,討了一條熱毛巾擦手,嘖的一聲說:「幹!講到這個就生氣!市政府說是違建,說拆就拆。工務局我也不是沒打點,結果局長說他沒辦法,找了幾個議員也沒用。」
「時代不同了啦!阿輝大,明年就要市長直選了,市政府現在總要做點樣子給外面看,沒那麼好關說了。」龍哥分析著。
「唉!不說這個了。講到市政府,新的市府大樓好像快要蓋好了,聽說附近以後會很熱鬧,要蓋百貨公司和電影院。你在那邊是不是早就已經挑了幾個好地方,要弄什麼舞廳?」阿輝大閒聊著。
「夜店啦!」龍哥回答。
「阿龍你實在有夠厲害,人家做流氓開賭場、貓仔間,還怕被警察抓,你都在做正當生意、做工程,什麼錢都賺得到。」阿輝大不知是真心稱讚還是在諷刺。
「若是安捏,做董仔就好,做什麼流氓?」昌仔不屑地低聲說。
「靠北啊!你卡惦啦!」阿輝大大聲罵著不會說話的昌仔。
像是怕這句話惹龍哥不開心,李遠志也連忙說:「龍哥眼光好,這麼早就布局信義計畫區,這塊地方以後一定不得了,真的是會做生意的人。」
「賺點小錢啦!做生意怎麼跟你李少爺比。」龍哥沒理會昌仔的話,笑著對李遠志說。
「其實,信義區這塊只要顧好,以後哪也不用去就能躺著賺了。」李遠志說。
「錢沒人在嫌多的,當然是哪有錢賺就去哪賺啊!」龍哥不以為然地說。
「賺點小錢啦!做生意怎麼跟你李少爺比。」龍哥沒理會昌仔的話,笑著對李遠志說。
「也是啦,哈哈!」李遠志順著龍哥的話陪笑。
冷眼旁觀的阿達知道,這幅看似和樂融融的畫面,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而且雙方都在話語間暗自較勁。
「來,阿輝大,別說那麼多,現在肚子打底後可以開始喝了,這杯我敬你。」龍哥一口氣乾了手中那杯威士忌。
阿輝大也很乾脆地一飲而盡,並命令昌仔:「跟龍哥敬一杯。」
沒想到昌仔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後,竟嗆聲似地向龍哥說:「我昌仔啦,以後要記住喔!」
「砰!」一飲而盡後,昌仔將酒杯大力放回桌上的巨大聲響,驚動了全場。
昌仔的這個舉動充滿了挑釁,龍哥身後的小弟大熊立刻回嗆:「幹!你衝三小!找死啊!」
龍哥雖一臉不悅,但還是擺手示意制止身後的小弟。阿輝大則是連忙「打小孩給大人看」,對著昌仔大罵:「你衝啥?沒大沒小!」隨後向龍哥賠不是:「歹勢啦!這細漢仔沒看過世面。」
彷彿要轉移目標,李遠志隨即舉起酒杯敬龍哥:「龍哥,我來敬你一杯。」沒等龍哥答話,李遠志就先乾為敬。
看這一夥人有人唱黑臉、有人唱白臉,龍哥已經開始感到不耐煩,直接對阿輝大說:「阿輝大,我們從一清在裡面認識到現在,不是沒有交情,不需要這樣。今天有話你就直說吧!」
阿輝大見龍哥開門見山,也就不拐彎抹角。「好!爽快!老實說,這次科學園區開發案,我和這位李少爺想要,阿龍你賣我個面子,讓我一次。」
「阿輝大,工程不是這樣玩的,之前『搓圓仔』的時候你沒來開會,現在你找一個田僑仔出面,標案說要就要,不合理吧?」
龍哥本想盡量以平淡的語氣說話,但說著說著臉色已經不像之前那般和善,對阿輝大講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他繼續說:「這開發案是幾十億的工程,不是幾百萬耶,我底下有多少兄弟要養?讓給你,我要讓他們吃什麼?」
「哼!你有兄弟要養,我底下就沒有?」阿輝大冷冷回道。
「阿輝大,我以前認識你的時候,記得你可是把『兄弟情義』放在賺錢之前啊!怎麼現在開始和我們一樣,賺錢變成第一?」龍哥諷刺地說。
阿輝大聽龍哥如此說後,臉色一沉。「你們做兄弟是為了賺錢,我賺錢是為了繼續做兄弟,你說有同款嗎?」
「攏同款啦!別講這些五四三!」龍哥並不覺得兩者有何不同。他切回正題,「我只是想跟你說,事情總有個先來後到,沒道理我早打點好一切的東西,你老大說一句話就要讓給你。」
「龍哥,這樣好不好,我們今天也是很有誠意來和你談。你開個價,看是一千還是兩千,我明天馬上匯到你戶頭,大家交個朋友。這次案子先讓我們處理,下次一定捧你唱主角。」李遠志提出了交換條件。
「李少爺,你是看不起我嗎?一千、兩千?是把我當乞丐?」
「要不然這樣,讓我們得標後,工程再全部轉包給你們,這樣大家都有得賺,怎麼樣?」李遠志再度拋出條件。
「嘿!李少爺你算盤打得真精,你們拿標案一毛錢成本不花,工程不用做,光收錢就好,其他事都給我當二包來處理,是把我當盤仔?」
龍哥認為談判已經破局,說話不再顧及情面。
可能是由於龍哥說話不再保留,原本態度和緩的阿輝大也強硬了起來。「阿龍,我跟你講實在話,為什麼這個標案我一定要搶?因為你最近太囂擺啦!你在其他地方怎麼搞我不管,但你別想到我的地盤侵門踏戶!」
阿輝大終於說出內心話,他擔心東堂勢力會隨這次工程標案入侵他的地盤,所以無論如何要阻止東堂得標。
「啪!」
龍哥本來要拿菸出來抽,一聽阿輝大講到這個程度,憤怒地將正拿在手上的那包菸砸在桌上,大聲嗆道:「阿輝大!你現在是要來戰嗎?」
在場散落各桌的東堂兄弟聽到老大發火,全部第一時間站起身,霎時現場充滿火爆氣氛。
不過,與龍哥對坐的阿輝大與李遠志,倒是仍不以為意地坐在原位,只有脾氣火爆的昌仔站了起來,不畏現場人數劣勢,大聲嗆聲:「要來戰就都來啊!我們溪仔尾沒在怕啦!」
現場的東堂弟兄聽到昌仔的嗆聲,紛紛忍不住開罵。阿達一臉嚴肅地看著餐廳內的情況,身旁的領班以為他擔心會有火拼場面,老神在在地安慰他:「安啦!自己地盤,不用怕。」
阿達心想的是,阿輝大是老江湖,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這種場面他面不改色不奇怪,奇怪的是連不是兄弟的李遠志,為什麼遇到這種狀況還能如此鎮靜?
「龍哥!」這時,李遠志突然大聲發話。
原本現場除了阿達外,沒人把他視為角色。不過,大家見這名看似斯文無害的男子大聲說話,頓時安靜下來。
李遠志竟然以高高在上的姿態說:「坦白講,今天我來這裡,不是要跟你龍哥喬事情,只是來通知你,這個標案我一定要,沒人能攔我!」
龍哥大怒,「幹!你說什麼?」
「逼……逼……逼……」
龍哥正要發飆時,現場突然傳出BB Call的聲響。
龍哥不理會這聲音,大聲對三人嗆聲:「李少爺,你要搞清楚,現在是在誰的地方?要是我今天讓你們走出這個門,以後還要怎麼混!」
東堂弟兄一聽此言,紛紛掏出腰間的手槍對著在座的三人,看態勢似乎是要將三人強押走。
「逼……逼……逼……」又有人的BB Call傳出聲音。
李遠志緩緩站起身,盯著龍哥說:「我現在就要走出去,你能怎麼樣?」接著對阿輝大說:「老大,我們走了吧。」
「誰敢動!」龍哥大聲斥喝,東堂弟兄全都圍了上來,阿輝大等人看來插翅也難飛。
「逼……逼……逼……」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越來越多人的BB Call傳出聲音,陸續有人跑去櫃臺排隊回撥電話。
龍哥正發覺狀況有些詭異時,一名小弟悄悄跑來身邊附耳說話,接著另一名小弟也跑過來說了兩句,等到第三名小弟前來咬耳朵時,他忍不住大聲問道:「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
原來東堂旗下的各酒店、夜總會、護膚店,突然出現大批員警臨檢,電玩店與應召站外也有警察集結。因為不是和警察約定好臨檢的日子,每家店裡都有沒事先藏匿的大批毒品、槍械,一旦被查獲刑責不輕。弟兄們連忙通知龍哥,想知道該如何因應。
正當東堂弟兄手忙腳亂之際,一通電話打進阿龍的黑金剛大哥大,阿龍身後的大熊趕緊把手機拿給龍哥。
「喂!我阿龍啦……」
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麼,只見龍哥臉色變得鐵青,一時說不出話。
「讓他們走……」
掛掉電話後,龍哥的眼神流露出不願意,可還是命令手下放了阿輝大三人,讓東堂弟兄感到非常意外。
龍哥惡狠狠地對李遠志說:「有你的!」
龍哥繼續對三人說:「別以為這標案你們拿定了,還有『上面』要打點呢。」
「不勞龍哥費心,這種小事小弟我會自行處理。」李遠志笑著回答。
阿輝大等人在眾目睽睽下走向大門,李遠志在經過領班和阿達旁邊時,還拿出皮包抽出兩張一千元鈔票,當作給服務員的小費,分別塞在兩人上衣口袋。
李遠志面對阿達,調侃著說:「辛苦了!」
隨後笑著離開……
旁觀的阿達不斷猜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通電話到底是誰打來的,竟然讓龍哥如此聽話?難道與李遠志有關?
一九九三年六月三十日
「風華世代」社區大樓是近期在內湖最受上階層歡迎的建案,十五層高的建築每層只有兩戶,預售屋每坪售價十五萬元,每戶平均總價約七百五十萬元。儘管所費不貲,但仍廣受歡迎,三年前預售階段便已完售,據說不少政商名流在此置產。如今交屋近兩年,房價更是飆升至每坪近二十萬元。
「風華世代」之所以如此受歡迎,除了地段、格局、建材、公共設施等因素外,主要還是因為社區配有完善的服務。
在這裡,不僅有二十四小時全天候保全管理,一樓大廳、停車場入口、每層樓的電梯前都裝設閉路監視器。另外,每層樓的樓梯間還設有垃圾桶及回收箱,每三個小時就有清潔公司派人前來巡邏清理,讓住戶方便處理家中垃圾。
警衛馬伯伯這天接班前,遇到九樓住戶向他反映,最近一名新來的清潔公司員工,看起來怪怪的,形跡可疑,總是在住戶門前窺伺。
其實,馬伯伯這幾天也注意到這名曹姓清潔員有點問題。這個怪員工外型有點猥瑣,左眼似乎有白內障,面頰略為消瘦,不知道是否有吸毒習慣。
今天剛好又輪到那個怪員工來收垃圾,馬伯伯決定仔細盯著他。
時間剛過晚上十一點半,馬伯伯緊盯地下停車場入口的監視畫面,監視器拍到清潔公司的工作車開進地下室。不過,由於地下停車場裡面沒有監視器,馬伯伯立刻把視線轉往十五樓的電梯口監視畫面,他知道清潔員的工作流程,是由頂樓向下逐層進行。
兩分鐘後,十五樓的電梯打開了,畫面中出現那名曹姓員工推著推車出電梯。五分鐘後,他又推著推車回到畫面中,並進入電梯。緊接著,又從十四樓的電梯口出來……
馬伯伯仍然認真盯著各樓的電梯口監視畫面,他估計每層樓收垃圾的時間約五分鐘,心想只要超過五分鐘,那名員工沒出現在電梯口監視畫面中的話,他就要上樓看個究竟。
時間剛過午夜十二點。
那名員工出了十樓電梯,馬伯伯依然注意著監視畫面。這一次,過了五分鐘,他並沒有回到電梯口。
馬伯伯當機立斷,立刻搭電梯上十樓,看看這傢伙究竟在做什麼。
出了十樓電梯,馬伯伯轉向走廊,馬上看到那名清潔員拿著撿垃圾用的長型鐵夾子,在左側那戶人家門口徘徊,似乎在偷聽屋內聲響。
那間房子的屋主據說大有來頭,似乎是個女明星,但馬伯伯不清楚是唱歌還是演戲的,他從來都不關心演藝界的事。馬伯伯不僅不認識住在裡面的那個女人,甚至連面都很少見到。那女子總是開著一輛紅色敞篷跑車進出地下停車場,很少從大廳出入,馬伯伯幾乎沒和她說過話。
儘管如此,這並不減少馬伯伯維護該住戶居家安全的責任感。
「你在幹麼!」馬伯伯出聲詢問。
那清潔員聽到馬伯伯的聲音,倒也沒有嚇一跳,依然低著頭站在原地,過了兩秒才緩緩轉過身來。
他抬起頭的瞬間,那張帶著奇怪笑容的臉,讓馬伯伯不禁感到有點害怕。馬伯伯仔細一看,才發現那名員工左眼眼珠是白色的,讓整張臉更加詭異。
馬伯伯想起了自己的職責,鼓起勇氣說:「垃圾桶在這裡嗎?沒事就走了,不要留在這裡!」
那名清潔員低下頭,冷冷笑了兩聲後,一邊敲打手中的鐵夾子,一邊推著推車去搭電梯,看樣子打算到下一層樓繼續作業。
進電梯後,他又抬起頭,對著馬伯伯再次露出詭異笑容,直到電梯門關上。
馬伯伯緩和一下自己的情緒,暫時留在十樓巡視。儘管沒親眼看到那名清潔員有做什麼不法的事,可總覺得這傢伙有問題。
這時,馬伯伯好像聽到那間屋子裡有東西掉落摔破的聲音,可能是屋主不小心摔破了碗盤。不過因為沒有出現人聲,馬伯伯也就不去多管閒事。他知道,像這類名人,最不喜歡別人管他們的隱私。
馬伯伯搭電梯回到一樓,走進大廳後又到大門外轉一圈巡視,正想回到座位,繼續監看那名清潔員有沒有乖乖工作時,警鈴突然大響!
「鈴!鈴!鈴!」這是火災警報器的聲音。
馬伯伯有些慌亂,他從沒遇過火警這種狀況,現在顧不得管那名清潔員了,當務之急是要趕緊確認哪裡有火災,是否要廣播通知住戶逃難?
就在此時,樓梯間有一名男子正盯著十樓左側那戶人家的大門。
那男子看著大門間隙竄出的濃煙,竟然咧嘴笑著,搭配他那白濁的左眼,詭異的神情令人不寒而慄。
經過幾個小時的搶救,這場住宅火警已快撲滅,現場正在進行殘火處理。消防人員稍早在清理客廳時,赫然發現一具全身焦黑的女屍被壓在重物之下,但還無法確認死者身分。
這場火災造成一人死亡,好在「風華世代」大樓採用高檔的防火建材,使得火勢幾乎只侷限在起火點這戶人家,並未延燒至其他住戶,沒有釀成更大的災情。
火場受災範圍主要是在客廳,即便火勢已獲控制,現場少部分區域依舊有火苗不時竄出。
這場大火把客廳燒得不成樣,到處都是烈焰焚燒過的痕跡。整個客廳被煙燻得像是染上黑色油漆般,沙發只剩骨架,破裂的瓷器碎片四散,地上還有一堆相框或是畫框的東西,裡面的相片或是畫作早就一點不剩。
一名手拿瞄子的消防人員正在屋內逐一撲滅殘火,並尋找是否有其他被害者。他全身光是穿戴的安全帽、消防衣、面罩,以及背著的空氣瓶就超過二十公斤,加上現場經過數小時噴水,溼透的消防衣又增加了兩、三公斤,而這還不包括手上拿著的消防用具。
他背負如此重的裝備,在仍超過六十度的高溫下慢慢檢視火場。全身悶熱溼透,相當難受,面罩裡外一滴滴流下的水珠,已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救火水線的水。
就算戴著面罩,火場裡濃烈的燒焦味仍然傳入鼻中,那味道一開始聞還有點像烤肉味,到後來便開始覺得噁心,呼吸道也漸漸感到不適。
這名消防員一路穿過客廳,檢查其他房間。他發現其他房間不免遭殃,但不像客廳幾乎付之一炬。
他小心進入一間像是臥室的房間,這裡的災情相對輕微,但現場仍是一片混亂,東西四散地上。
消防員進入臥室查看,確定沒有人員受困後,為了得知客廳死者身分,開始翻找有無任何能識別的物品。梳妝臺旁的地上掉落一本冊子,他隨手撿了起來,發現封面寫著「風中的花蕊」,角落還有「周芙」二字。
消防員心想,難道屋內這名死者,就是最近常常登上螢幕、演八點檔連續劇的女星周芙?
消防員翻著冊子,裡面記滿了各種筆記,似乎都與演戲相關。
他一路翻到封底內頁,注意到上面寫了一段奇怪的話。
七月一日,有大劫,要小心
今天不就是七月一日嗎?
消防員置身剛撲滅但仍高溫的火場,卻忽然感到一絲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