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異類◎陳燕銀

岸榮承襲父親而來的德裔美國人的長相，似乎是飽受皮肉之傷的主因。

深邃的五官，混血兒的亮眼外形，非但不吃香，反而造成很多同學不願意跟他接近，以致交不到朋友，讓他孤立無援。為了不想和同學長得「差很大」，他曾經一度氣到想用力拔掉自己又捲又長的睫毛，當下眼皮痛得睜不開眼睛，才淚流滿面的放棄。

其實，小孩的世界有時滿殘酷的，什麼東西大家都要一樣，包括服裝、鞋子、長相、語言等，一些有形、無形的部分。跟他們不相同的人，包括原住民小孩、因宗教而吃素的小孩，也受到排斥。

後來每逢下課，岸榮便躲到沒有人的角落，直到上課鈴響，才慢慢走進教室，這是唯一能夠逃離被同學圍毆的方法。但是看在老師的眼裡，他卻是一個不聽話的學生。

「下課就知道鬧事，到上課遲到才要進教室，是嗎？」老師瞪著他，嚴厲斥責。

「我是⋯⋯」話還來不及說，立刻被老師打斷。

「我有問你原因嗎？和同學起口角就是不對！還有臉說一大堆理由？」老師怒氣衝天，不由分說，而岸榮心有未甘，卻只能憋在心裡，有口難言。

「到教室後面罰站！同學們聽好，如果上課鈴聲響了，不管什麼理由，沒有立刻乖乖坐在位子上，就像何岸榮一樣罰站。」

老師當眾修理他，殺雞儆猴。他的心情墜入深淵，在學校已經交不到朋友，又得不到老師的公平對待。

當天帶回家的連絡簿上，老師用紅筆寫著：「在學校和同學起口角，請父母嚴加管教。」

我一看到連絡簿上的紅字，就氣得把他用力拉到後陽台，拿起衣架子，一邊打一邊罵：「你在學校不好好讀書，一天到晚就知道和同學打架，下 次看你還敢不敢！」

接著，何爸爸一手把岸榮全身綑起來，用力揍他的屁股，並且嚴厲告誡他不得再犯。養子不教父之過，我們認為養而教之是我們的責任，卻忽略孩子沒有表達委屈和事件發生經過的能力（台大精神科王浩威醫師曾在演講中告訴家長，有些孩子甚至到大學仍學不會表達內心感受），其實岸榮非常傷心，在他幼小的心靈，對於自己的存在開始感到懷疑，經常問自己：「我的世界只有學校與家庭，如果同學、老師不喜歡我，連爸爸媽媽也不支持我，那我還剩下什麼呢？」

那段期間我心裡其實也非常慌張不安，用盡心思希望能改善他在學校的人際關係，能努力與能用的方法都盡力了，但是完全不起作用，岸榮依然受盡委屈。當時的我們完全分不出孩子們彼此之間的打鬧與霸凌之間的差別，更無法分辨老師對待孩子的方式是教導還是精神虐待。

看電視真的要申請嗎？◎何岸榮

我小時候，家裡有一個非常奇怪的規定：看電視要申請。

每次我想看電視，必須幫忙做完家事、功課全部寫完、還要閱讀父母規定的課外讀物，依照指示把一切事情做完之後，再由爸爸爸或媽媽打電話去電視公司申請，每次限定30 分鐘，時間一到，電源自動關閉，畫面就消失不見。

我一直覺得看電視好辛苦，要做好多好多事，才換來30分鐘的電視時間。因為不常看，花了不少時間轉台才找到想看的節目，往往沒辦法從頭到尾完整把節目看完，覺得很懊惱。

那時年紀小，真的相信「看電視需要申請」，卻又萬分不甘心。於是，想研究同學家怎麼看電視？

同學聽我說「看電視需要申請」，大為驚奇，有人還譏笑我，想看電視就打開，不看就關掉。幹嘛要申請？太可笑了！

過了一段時間後，我從四面八方打聽到一堆電視與線路有關的知識，想認真研究一下家裡的電視機。赫然發現電視機旁邊有三個空插座，我把檯燈拿過來，一一測試，燈泡一一發亮，顯示都有來電，沒有故障。

但是，為什麼電視機不用這些插座，要接在一條延長線的插座上呢？延長線又鬼鬼祟祟藏在櫃子的後面，好像故意不讓人看見似的。

我想了一下，決定把電視機的插頭從那條詭異的延長線上拔起來，接到其中一個空的插座上。遙控器一按，畫面果然出現！

我瞇起眼，所有想看電視的欲望，全被上當的感覺吞噬掉。

我想了想，想出一個計策，整顆心才放鬆下來，開始津津有味看卡通影片，讓保母在廚房忙。我也不知看了多久時間，爸爸媽媽才回到家，滿臉疑惑望著正在看電視的我。

「怎麼有電視看？」爸爸問。

「電視公司說可以看啊。」看到爸爸媽媽的表情扭成一團，我的感覺真是爽！過一會兒，我才把電視關掉，心滿意足離開，留下還搞不清楚狀況的爸爸媽媽，不理解的楞在那裡。

隔天起床，我馬上檢查電視機的線路，發現已經接到原來的延長線上，我氣憤不平，隨手把它拔掉，再接到昨天的插座上。

走進餐廳，爸爸跟我說：「電視還是必須申請才有。」

我瞇起眼睛，拉起爸爸的手，把他帶到客廳，拿起電視的遙控器，模仿魔術師的口吻說：「看！見證奇蹟的時刻！」

我一按，電視打開！畫面出現了！

從那一刻起，他們知道沒辦法再騙我了。於是，家裡開始另一場戰爭─電視使用的管制辦法。雖然從和平變成了戰亂，但我覺得總比長期被耍弄、被朋友看成神經病要好得多。

雖然有時想起來還有一肚子氣，當我長大後，能夠了解為什麼當年父母要那麼做，只不過，那股不甘願是依然存在的，我不甘願被騙、不甘願被朋友嘲笑、不甘願當初居然為了「表現好才給電視看」，而屈服於老師、屈服於課業、以及屈服於所有的吩咐與要求。

到底這個「申請電視」的法則，最終是好？還是不好呢？

以武力一較長短◎何瑞元

事實上，集合德裔美籍加上台灣血統的混血兒外型，岸榮不但沒有享受到俊俏臉蛋的優勢，倒是時常和班上的女同學起衝突，因此受到老師不同程度的懲處。

轉回大湖國小後，岸榮成為老師的頭痛人物，也再度淪為同學之間的霸凌對象。

他在學校不愛讀書，把上學視為坐牢，無法從學業獲得成就感。

雖然體力變強，用盡力氣和同學打群架還是輸多贏少，比起一年級時被霸凌的次數，竟有過之而無不及。

每當在校內被同學圍毆，不管是打人或被打，老師通常採用「連坐處分」，並且在聯絡簿上向家長告狀：「在校打架，請家長嚴加管教」、「和同學下課起口角，請父母嚴格督促」等等。

只要聯絡簿出現上述的紅色警戒，大部分孩子總是逃不掉再挨父母痛打一頓的命運。

於是，這群打架的孩子，不約而同、默契十足的達成「不被家長及老師發現」的共識。每當彼此打得遍體鱗傷、難解難分時，為了避免再承受老師和父母的二度「傷害」，只要看見老師的身影出現，雙方自動進入「休兵」狀態，絲毫看不出打群架的蛛絲馬跡。

除了校園的角落，學校附近的公園、暗巷，也成為「解決」恩怨的場所。岸榮在校外不只和同學一較高下，還要面臨野狗狂吠、追趕，有時還被黑幫拉攏當打手等突發狀況。

不服輸的他，獨自面對校外打群架，有別於一年級時手無寸鐵、任人宰割，進入中年級的他決定奮勇作戰，經常身體傷勢累累，紫一塊、青一塊，他總是默默承受，完全不讓家人知道。

但偶爾還是會被父母發現。有一次，我看他走路的模樣怪怪的，於是問他：「你的腳怎麼了？」

「沒什麼，不小心摔跤啦！」

過幾天，我無意間又發現他的手上出現傷痕。

「上次摔跤，手也撞到囉！」企圖遮遮掩掩。

「怎麼摔這麼嚴重？」何媽媽也感覺奇怪，但我們卻無從問起。

到了夏天，揮汗如雨，他依舊穿著長袖衣服去上學，叫人想不透。何媽媽心知有詐，捲起他的袖子一看，烏青紅腫，有不少新舊傷痕。問他原因，千篇一律，不是摔傷，就是跌倒。

我們做父母的心裡也明白，實際上，從自由奔放的森林小學回到體制內的學校，他對課業提不起興趣，又必須面對作業的壓力及分數的窘境。

他在學校得不到成就感與溫暖，身為父母，除了愛莫能助，還是得思考如何改變現狀，如何讓他步向康莊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