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半夜三點多左右,四周若有似無的腳步聲將我拖出夢鄉。意識渾沌之際,我試圖分辨自己究竟是醒了或者還在沉睡。那個聲響來自夢中嗎?難不成我做了惡夢?還是那是真實的聲音?再次側耳傾聽,卻只聽見空調持續碰撞金屬窗框的嗡嗡聲和嘎嘎聲。沉重的眼皮再度闔上,將我拖回夢鄉。
突然有東西輕輕擦過我的手臂,我睜開雙眼,感覺心臟劇烈狂跳。除了耳畔能清楚聽見血液奔流的聲音和自己急促的鼻息,四周依然悄然無聲。雖然腦袋還沒搞清楚狀況,但我的身體已因恐懼而僵直。我努力在房間朦朧的黑暗中聚焦目光,並本能地拉起被子蓋過脖子。我逐漸看出白色化妝臺的輪廓、我的藍色小精靈布娃娃,和去年秋天剛搬進公寓時,媽媽和我興高采烈地一起擺放的淡藍與桃紅色小飾品。我將目光移至床邊時,看見了一個陌生的圓狀物,恐懼如一把匕首刺進我的胸膛。那是一個人的頭頂。有人正蹲在床的右邊。
「是誰?誰在那裡?」我說,容許自己認為那一定是保羅或其他人的愚蠢惡作劇。
一個男人猛然站起身,幾秒後他已經壓在我身上了。我聽見自己放聲尖叫。一個冰冷、扁平的金屬物體抵住了我的脖子,就在那瞬間我才突然清醒過來。
「閉嘴,不然我割了妳!」男人嘶聲說道,一面用戴了手套的手摀住我的嘴。他的呼吸只離我幾公分遠,口氣臭氣薰天,聞起來像灑了啤酒的陳年菸灰缸。
不能……呼吸了……,我掙扎著想說,但我的聲音被手套粗糙的材質掩蓋,聽起來悶聲悶氣。男人鬆開了手,改將我的雙手固定在頭後面。「敢叫我就殺了妳!」他說,並將小刀的尖端更用力地抵住我的脖子。剛開始我以為他只是想要搶劫,但沒料到我意外醒了過來,使他嚇了一大跳。於是我表示,他沒有必要傷害我,我願意給他信用卡、車鑰匙,而且不會叫警察。
「我的錢包在書房裡,把所有錢都拿走吧。」我告訴他。因為胸腔受到壓迫,我只能發出微弱的聲音。我試圖扭動被壓住的身體,但他的體重實在太重,床頭櫃上的檯燈離我太遠,不可能搆得到。手無寸鐵的我孤立無援,難以反擊。即使當時能夠動用雙手,我頂多也只能在他用刀刺我之前賞他一巴掌。我沒有辦法踹他,因為他就坐在我的腿上。憑我不到一米六的身高,根本不可能贏得了肉搏戰。
此時,在刀鋒架在我脖子上的恐懼中,時間彷彿被扭曲了:生命中的片刻快速閃過,有些則慢慢滲入,彷彿和我當下的命運匯聚在一起。就在這時候,他對我冷笑了一聲。
「妳的十塊錢我早拿了,」他說,「但我才不要妳的臭錢。」他的手向下探,猛力拉開被子,扯下我的紫色內褲。
我即將被強暴的事實,像男人壓在身上的重量一般確鑿無疑,將我徹底粉碎瓦解。這就是我的死法嗎?這是我死前的最後一幕嗎?我的腦袋自顧自地運轉,但我的身體卻動彈不得。我還不想死!我要活下去!我還想再見到爸媽!還有保羅!
「放輕鬆,妳很久沒爽一下了,是不是啊,寶貝?」他將頭探到我的兩腿中間,這個親密的舉動令我作嘔。我的身體僵硬起來,身上的每一條肌肉都下意識地頑強抵抗:別碰我。稍早和保羅一起吃的中國菜在胃裡翻攪。我們一起坐在中國餐廳用餐不是才幾小時前的事嗎?我對事實的否認是出於情緒錯亂,我笨拙地抓住任何蛛絲馬跡,以證明這一切都不是真的。然而,那些過去的時刻只是愈漂愈遠,永遠停留在昨天。今晚我的人生被硬生生地撕開一個大洞,而我就這麼墜落至永無止境的黑暗深淵中。我將想嘔吐的感覺嚥了下去,暗自慶幸晚餐只喝了冰茶,當前最重要的是保有清醒的腦袋,才能想辦法。想啊,快想辦法!他的雙手和嘴巴在我身上游移,雖然我的思緒亟欲逃離,以鈍化那股恐怖的噁心感,但我知道唯有保持清醒、將意識留在現場,我才有機會生還。
「妳的男人跑到德國去了,是不是啊?」他說錯了,正在德國當背包客旅行的是我弟弟喬,但我懶得糾正他。他將我的無聲驚嘆解讀為一種默認。「珍妮佛,我對妳再了解不過了。妳是從溫斯頓—塞勒姆市(Winston-Salem)來的,那個地方會將女巫活活燒死,是不是啊?」他說。「對,妳就是個女巫。我們今晚有得玩了。」
我仍然沒有糾正他,但我想他應該沒有他以為的那麼聰明。我在學校讀過麻薩諸塞州的塞勒姆女巫案,我永遠不會忘記吉爾斯.科里(Giles Corey),美國歷史上唯一一個被石頭壓死的人。為了迫使他開口認罪,法院在他胸前放了一塊木板,接著將石頭一塊一塊疊加上去。他死前的最後一句話是:「有本事就再加點重量!」最後他肺部塌陷,肋骨全被壓碎。
但是我的骨頭還沒碎,我還活著,還在呼吸。我聽見他解開拉鍊、踢掉鞋子的聲音,我能預期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無聲的恐懼將我吞噬。我先是聞到他渾身上下的菸味,接著他進入我裡面,他的臉就在我面前。他說他知道我平時會戴眼鏡,所以現在沒辦法看清楚他的臉。他又說錯了。我戴的是近視眼鏡,任何近在眼前的東西,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停車場街燈的光線透過百葉窗照進房間,雖然很昏暗,但已經夠我看清楚。我逼自己用眼睛好好記下細節。我仔細端詳他的臉,找尋顯著特徵。觀察他的髮際線和令人作嘔的嘴,有傷疤嗎?或是刺青?他把頭髮剃得很短。不論我多麼不願意,我仍然必須看著他的臉。我又能承受多少呢?
我試著看向他的眼睛。他有一雙明顯的杏仁形狀小眼睛,深深烙進他的眼窩裡。我找尋他眼中殘存的人性,希望透過眼神交流喚起他的憐憫。但他不斷躲避我的眼神。他的顴骨又高又寬,嘴巴不是特別大。毛髮的黯淡陰影勾勒出他的上唇,與其說那是鬍鬚,更像是汙漬。
他不斷跟我說話,說我大概從來沒有和他這樣的男人做過。他的舉動使我噁心,好像我們是半夜偷偷幽會的愛侶,好像這一切符合某種幻想。我從未同時感到如此生氣又害怕,我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握起拳頭,然而我的拳頭在他身下毫無用處。我認為只要引導他跟我對話,只要能贏得他的信任,或許他會放下武器,我就能趁機逃走。於是我想盡辦法得知他住在哪裡、在哪裡上學、今年幾歲,試圖找出任何有關黑暗中這頭怪物的線索,因為唯一能打敗他的辦法只有智取。
「我很害怕刀子,」我告訴他,「你不放下它的話我沒辦法放鬆。你能不能拿到外面去?放到我車上?」我撒了謊,但這一切本來就是個扭曲病態的瞞天大謊:他一邊親吻我,一邊跟我說話,好像我們在玩遊戲一樣。
我感覺得到他逐漸在讓步。他停止動作,定睛看著我說:「你不會報警吧?」終於等到了:我的意志正在宣示主權,今晚的第一場小勝利或許能迎來活下來的希望。
「不會,把它放到我車上。拜託,這樣我不能放鬆。」我乘勝追擊,還好他沒有更生氣。如果他照做了,等他走到外面,我就能快速把門關上,爭取足夠的時間報警。當時我當然不可能知道電話線已經被切斷了。
他開始從我身上移開,伸手去抓床底下的鞋。他一開始壓住我時,把鞋子「碰」的一聲踢落到地上,那是一雙黑色帆布鞋。他一面緩慢地移動,一面充滿疑慮地試探我。我並不因此感到充滿力量,但至少我們開始協商了。他對於我的動向並無把握,這提醒了我:他還沒有奪走我的一切。
「我需要上廁所。」我表示,說完便朝走廊的廁所走去,並沒有徵求他的同意。「首先,我必須親眼看著你走到屋外,才能確定你真的有去。你到外面的同時我去上廁所。」我抓了一條羊毛毯子裹在身上。那是與我情同母女的管家荷妮送我的禮物。我盼望、祈求並祈禱毯子的紅、黃、藍格子圖案,能保護我不再被他的魔爪侵害。我全身因恐懼而顫抖,但他以為我是因為寒冷。毯子是我故意抓的,當時我全身赤裸,即便如此,只要一有機會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逃跑。到浴室我就把燈打開,希望能再看一次他的臉。
「把燈關掉!」他大吼,如負傷的動物般退回到黑暗中。我關上浴室的門,打開水龍頭。浴室的窗戶太小了爬不出去,如果他追進來,我就無處可逃了,於是我衝到走廊上。
書房裡點著一盞夜燈,使漆黑的走廊角落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我的雙眼逐漸適應黑暗,也愈來愈能看出他身上的細節。站在他身邊的幾分鐘裡,我試著記下他的身高、走路是否內八或者外八。以我的身高為基準,我推測他大約一百八十公分高。他緩慢地向前門移動時,視線沒有離開過我。他問:「妳不會把我鎖在外面吧?」
我向他保證不會,盡可能讓語氣聽起來很自然。然而當下我瘋狂思考著,在他回到屋子裡之前,我究竟來不來得及衝到前門。但是無論如何我都必須賭一回。我聽見刀子碰撞門廊桌面的聲音,他的身影還在門口逗留,原來他根本沒有到外面去;突然間他快速地關上前門並上鎖。我沒有離開走廊,只是悄悄地往書房的方向移動,只要能不被他帶回到臥房,做什麼都好。我需要擬定一個新計畫。
「把音響打開。」他命令道。我走進客廳,看見我的明信片和照片散落在咖啡桌上。我打開收音機的開關,喇叭傳出KISS廣播電臺DJ的聲音。我必須到後門去,或許後門沒鎖。
「我口渴了,去拿點飲料喝,你要喝點什麼嗎?」我祭出另一項拖延戰術,希望能替自己爭取多點時間。
他不停轉動收音機的旋鈕尋找電臺,藍色的LCD燈照亮了他的輪廓。他的鼻子不寬。「好啊,幫我弄杯施格蘭調酒,咱倆來狂歡吧。」接著他拾起一樣東西。
「這個可以給我嗎?」他問,手上拿著一張我身穿泳衣、站在埃佩克斯湖畔的照片。他開口徵求同意的原因我至今仍不得其解,畢竟我的許可不是早就無關緊要了嗎?我點點頭,他把照片放進褲子後面的口袋裡。
我走進廚房。我告訴自己,如果能夠活下來,我會告訴警察他是一個膚色偏淺的黑人,身穿深色卡其褲、袖子上有白色條紋的藍色襯衫,和帆布帆船鞋,手上戴著白色針織手套。我的嘴裡還有手套殘留纖維的味道。
我打開電燈開關,因為我知道光線能夠保護我。開燈的話他不敢離我太近,這算是一個小小的緩衝區。我看見桌上有一包本來在我手提包裡的Vantage香菸、一堆空的酷爾斯啤酒罐,和我的錢包,我的駕照也被翻出來攤在桌面上。我睡覺的時候,他到底在這兒待了多久?
我和他之間或許只有區區四點五公尺,但他在一個轉角後面,剛好是視線的死角。我打開水龍頭,水流撞擊洗手檯的聲音響亮清脆。我打開碗櫥,故意發出玻璃杯碰撞的聲響,並丟幾塊冰塊到水槽裡。我全神貫注,準備打開廚房的門。他進來的那扇門,就是我唯一的出路。「那扇門鎖著嗎?」他吼道。我聽見他的聲音向廚房逼近。快跑!
我跑到後院,外頭下著毛毛細雨,腳下的草又濕又冷。我馬上向右轉,到隔壁的住家。我尖叫著狂敲鄰居的後門,但沒時間等睡著的人醒過來、下床,再幫我開門了。他已經追出我的門外了。我狂奔越過院子,到下一棟建築物。除了奔跑我已經無計可施。他在我身後追趕,但潮濕柔軟的草地吸收了我們的腳步聲。樹枝劃過我的臉頰,我跌跌撞撞地衝進兩棟建築物之間的L型角落,如果他在這裡逮住我,我就無處可逃了。我的眼角餘光瞥見一盞燈,那是一棟有車棚的磚房。我跳過分隔磚房和公寓住宅區的低矮柵欄,雙手一面猛烈拍打紗門,一面瘋狂按著門鈴。有燈光照射,我知道追蹤者可以把我看得一清二楚。拜託開門,拜託開門。
屋裡有個男人透過門上的窗戶看到了我。「幫幫我,拜託!我被一個黑人強暴了!他正在追我!」我聲嘶力竭地大喊。那個男人放聲大叫,他的太太出現在他身後,說道:「她是那所大學的學生,我認得她,快讓她進來。」聽見身後的門鎖上後,我馬上暈了過去。深夜裡一個歇斯底里的少女無端來敲門,除了身上的毯子之外什麼也沒穿,我看見男人眼中的驚嚇後,隨即失去意識。醒來之後,我聽見他們正在聯絡警察。屋裡沒有開燈,但還是能看到強暴我的人在屋外逡巡。讓我進屋的男人拿著一根球棒守在門口。